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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後天空飄下了鵝毛般的雪花,趕路的程七心裡憋著的一把火,越走越焦急。

到南山鎮收租是他舖子裡夥計李三的工作,李三卻偏偏在兩天前病倒了,他只得自己親自跑一趟。沒想到因為路徑不熟,平白繞了許多冤枉路。走不到一半,早已兩腳發軟,肚子也咕嚕嚕叫起來。只好揀了路邊一家小麵館,先飽餐一頓。飛快吃了兩碗湯麵,站在店門口瞧著一片白茫茫的雪花,程七心中暗暗叫苦,雪越下越大了,這樣可以順利走到南山鎮嗎?

程七盤算著倘若日落前走不到,是否該僱輛車。他走向收拾碗盤的店夥計,問道:「從這裡到南山鎮,可有捷徑?」

「捷徑倒是有的,熟悉路徑的人只需花一半時間,可是那條山路可不好走,尤其像這樣的天氣。」店夥計緩緩搖頭道:「外地人很容易迷路的。」

聽說有捷徑可走,程七哪裡肯放棄,再三確定路徑之後,立刻上路。走不了半個時辰他就後悔了。眼前一片銀白世界,幾乎把路徑都掩埋了,哪裡還分得清東西南北?這條獵戶走的小徑,又窄又陡,平日就少人跡,路上想遇到個人,恐怕絕無可能。陣陣冷風吹來,他不禁打了個寒顫。拿出懷兜裡適才在小店裡買的一壺酒,喝了一大口,身子暖和了,頓時生出了些許力氣。

天色漸漸暗了來下,程七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處,這時想折回去恐怕也找不到來時路,只有硬著頭皮往前走了。正當心急如焚的時候,他發現不遠處有螢火般的微弱光亮在風雪中閃爍。那亮光緩緩移動著,彷彿在前方為他引路。程七突然見到了一線生機,就毫不遲疑地向那溫暖的火光奔去。

這程七一輩子沒有做過多少好事,但運氣向來是不錯的。在這風雪交加的深山野林裡,竟還有位同行者。那人全身罩著一件拖地的長斗篷,手上提一個燈籠,就在前方不遠處走著。程七做了幾年當舖生意,眼力十分精準,那斗篷是高級皮裘製成的,色澤竟與潔白的雪花分不出彼此。此時的他,卻沒有細想平時很容易發現的問題。穿著這樣皮裘的人應該非富即貴,這樣的貴人,怎麼可能在雪夜裡踽踽獨行。那腳步輕盈如履平地,似乎沒有一點窒礙。一點也不像他早已呼吸紊亂,氣喘如牛了。

「這位兄臺請留步!」程七高聲呼喚著,那人似乎充耳不聞,只是裹緊了皮裘,更加快腳步。

程七發狠要追上那人,賣力奔跑起來,好不容易衝到了那人面前,顧不得喘口氣,就趕緊為自己分辯:「我只是迷路了,並不是歹人,還請留步!」

那人只得停下腳步。程七仔細打量,發現對方比自己矮半個頭,全身罩著白色斗篷,微低著頭,只露出鼻子底下的半張臉。那半張臉,卻讓程七一瞬也移不開眼睛。那鵝蛋形的姣好臉龐,無比細緻潔白,彷彿由天空降下來的雪捏成的。秀挺的鼻梁下,端放著紅潤的櫻桃小口,襯映著旁邊幾綹微微飄動的烏黑髮絲……程七看得癡了,口中反覆唸道:「世上竟有這麼好看的姑娘!」

那姑娘似被他的話嚇了一跳,驚慌地抬頭瞧了他一眼,這一眼竟把程七的魂給勾了,只能定定站在那裡,任由飄落的雪花把他堆積成一個雪人。

直到那位姑娘試圖避向一旁繼續前行,他才驚覺自己像個無賴一樣,生生擋住了對方的去路。

「請別誤會!我想去南山鎮,卻在這山裡迷失了方向,不知姑娘是否能夠為我指點路徑?」

姑娘聽了他的話,緩緩轉過身,舉起了纖纖素手,指向一棵大樹旁的小路:「沿著這條路翻過這山嶺,再往南就到了。」

那聲音雖細,他卻句句聽得分明。即便在城裡,也難見這樣標致的美女,只是一個年輕姑娘怎麼會在雪地林中一人獨行?通身氣派又那麼超凡脫俗。難道他遇到了傳說中的精靈嗎?想到這裡,不禁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顫。再度抬起頭來時,那姑娘已經走遠了。

程七望著姑娘給他指明的路途,心裡有些恍惚,即使那路徑沒有錯,他也沒有把握能夠走得到。他身上沒有燈籠,在這深山裡,夜已漸漸黑了,說不定還會遇到野獸。一邊又記掛著那位姑娘到底要去哪裡,難道她就不怕野獸嗎?眼看那火光已成為小小的一點,即將消失了,程七不及多想,連忙跟了上去。

一路上小心翼翼,遠遠地跟著。那姑娘並非完全沒有戒心,幾度回頭探看,他都及時躲在樹後避過。跟了一段時間之後,眼前豁然開朗,那是山谷裡的一片平地,其中竟有一間小小的茅屋。他躲在圍籬外頭,直至看見姑娘進入了屋裡。

程七心裡十分納罕,這姑娘就住在這樣的小茅篷裡嗎?屋裡不知是否還有其他人在。他心裡記掛著那絕美的姑娘,一時竟忘了自身安危。

夜越來越黑,雪也下得越來越大了。程七終於忍不住,翻身進了矮牆。那茅屋雖然陳舊,但周圍收拾得十分整潔,被白雪覆蓋的小院裡,有著似有若無的藥草香,感覺上好像神仙隱居的地方。

他在屋簷下待了一會兒,雖然這裡稍微暖和一點,入夜後的寒風卻讓他漸漸支持不住。再這樣下去可能會凍死的,一定要想辦法進入屋裡。他伸手敲了幾下木門,裡面卻靜悄悄地。他不死心,越敲越用力,直到那破舊的木門似乎要應聲碎裂了,裡面還是絲毫沒有動靜。

剛剛分明見到那姑娘進入屋裡,就算睡著了,經過敲鑼打鼓一般的擂門,只怕連冬眠的蛇都醒了。除非裡面的人不想開門……

「我是路過的人,可不可以借宿一宿呢?好心人請開開門,我快要凍死了!」

還是沒有回應,真想見死不救嗎?可惡!程七感慨世道炎涼,一把怒火瞬間由竄心底起,又想到那個美麗的姑娘就近在咫尺,嘴上不禁浮起了一個獰笑。他把心一橫,提起腳來,正想用力踹開木門時,突然從旁邊的窗子裡,透出了一絲亮光。

屋裡的人總算被吵醒了,他原先是這樣想的,可是等了半天又沒有動靜。悄悄潛至窗下,卻被幾個滾落的東西絆了一大跤,爬起來仔細一瞧,原來窗下堆了幾個大南瓜。剛剛那一跤摔得不輕,竟也沒驚動屋裡的人。這讓程七更加氣悶,他非得弄清楚不可。

他用手指沾了唾沫,弄濕了窗紙挖開一個小洞,把眼睛湊了上去。房裡黑漆漆地,角落裡點了一盞豆大的油燈,似乎有一個纖細人影,在燈前微微晃動著。程七但覺全身血液都往腦門衝,在寒冷的雪夜裡,額頭竟冒出了細密的汗珠。等眼睛適應了室內光線之後,程七可以肯定那纖弱的背影是一位年輕女子。那女子背對著他,正坐在妝台前梳頭。一襲白衣襯著瀑布般垂地的秀髮,在黑暗微光中,將滿室染上了一層絕美的妖魅氣氛。

程七的眼珠子轉得像風火輪一般飛快,死死地跟著女子那梳頭的纖手,不斷從上而下地反覆來回。但覺那梳子就像爬梳在他的心上一樣,癢癢地,麻麻地……雖看不見女子的臉,但他能肯定是那位天仙般的姑娘。

看梳子遊走地如此輕快,那秀髮摸起來一定很滑順吧。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,梳子突然頓住了,好像有甚麼東西戳了他一下,女子又稍微使了點勁,梳子還是沒能順利往下。如此反覆幾次之後,原本柔順的頭髮竟然越梳越亂了。

「啪!」一聲巨響,那女子終於失去耐性,用力將梳子擲在妝台上。

程七看到這孩子氣的一幕,差點笑出聲來。但他還來不及摀嘴就笑不出來了。女子兩手放在亂髮上,把頭左右輕輕扭了幾下,竟輕易地將頭顱擰下來了。她兩手舉著那顆頭,小心擱在妝台上,一隻手摸了半天才找到丟在一旁的梳子,拿起來重新梳理頭髮,動作又恢復了原先的優雅順暢。

程七此時張開的嘴,恐怕已經可以塞下一顆南瓜。他知道再不逃走,一條小命恐怕要葬送在這裡了,抬起腳來卻使不出半分力氣,只有踢倒了窗下堆放的南瓜。不幸的是,那女子卻在此刻察覺窗下有人。兩隻纖手隨即弓起像雞爪一般,用力在頭頂上一扭,將案上的頭顱轉了過來。當那張臉正對著他時,站在窗外的程七,只覺得心臟就快要停止了――埋在濃密黑髮下的是一張黝黑寬大的臉,眼睛是兩個又深又黑的凹洞,嘴巴裂開至兩邊,正對著窗外的他,露出了陰森森的微笑。

程七此刻才明瞭,今夜遇到的,不是甚麼天仙化成的美女,那是比夜叉還要可怖的鬼魅。他再也止不住卡在喉頭的驚聲尖叫,那叫聲穿透風雪,撼動了整個山谷……

聽得尖叫聲逐漸遠去,她心裡一鬆,渾身力氣也同時被抽乾了。直到此刻她都不能相信自己又逃過了一劫。那些早想遺忘,卻忘不了的往事,如潮水般湧來,瞬間將她淹沒。

她原是富戶的獨生女,父親經營綢緞莊,由於生財有道,不久就在城裡置買了更大的店面。在她七歲時舉家遷往城裡,誰知途中經過一片山林時,那幾車豐厚的家當,竟引來了一夥強盜。

雖然隨行有五六個家丁,哪裡是那群兇惡盜匪的對手。爹護著她跟娘逃走,直到後方的盜匪逼近,爹只得挺身抵擋,讓娘帶著她先逃。母親拉著她的手沒命地跑,慌亂中將她藏在一個樹洞裡,把身上的白狐裘解下來裹在她身上,吩咐她躲在裡面千萬不要出聲。

那樹洞僅夠幼小的她容身,她在裡面儘量屈著身子,兩手緊緊摀住耳朵。等到那些恐怖的殺伐聲漸漸止息了,她心裡還是很害怕,縮在洞裡不敢動。過了好久好久,終於聽到不遠處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。

一定是娘來接她了,心裡一喜,立刻探出頭去,張望了半天卻見不到娘。

「啊哈!原來還有一隻小兔子藏在這裡!」

面前出現一個黝黑健壯的青年男子,那張方形的臉上,有一道可怕的刀疤,從額頭延伸到左眉,手上還提著一把亮晃晃的大刀。

「出來吧小兔子,我抓到妳了!」那個男人望著她一臉壞笑,說話的時候,眉毛還不斷上下跳動著。

男人說著就向她伸手抓去,她無路可逃,只能盡力往樹洞裡縮。

「阿七!你在幹甚麼?」遠處傳來一聲男人粗魯的呼喝。

「我在這裡,看我抓到了……」刀疤男人也大聲喊了過去。

「阿七!我們要撤了,這次宰了大肥羊,貨物很沉重,快過來幫忙拉車!」

男人又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,遲疑了一下,這才轉身走了。

她不知道自己在樹洞裡待了多久。天色暗了又漸漸變為明亮,她緊緊依偎著白狐裘,那上面還留有餘香,彷彿母親仍在身邊一樣。但她知道母親不會來了,那些強盜也已走得遠了,她終於放聲大哭起來。

到山林裡採藥的大夫,路過救起了她。她的父母和家丁全被殺死在樹林裡,家當和細軟被打劫一空。雖報了官,知道其中有一個名叫阿七,卻一直抓不到那夥盜賊。那位好心的大夫把她帶回家收為義女,大夫家裡只有一個獨生子,她從此與義兄一起跟著養父學習醫術。長到十七歲的時候,義父作主讓她與義兄結為夫妻,不久義父過世。她與丈夫繼承了懸壺濟世的事業,從此安心做著山中的大夫。

丈夫的醫術很高明,聲名從偏遠的山村傳到了縣城,城裡的富戶和達官貴人,倘有疑難雜症,都寧可入山來請大夫。那天一早,縣城的李縣令派人來找丈夫出城診治。丈夫出門時曾交代,李縣令的夫人病得很重,他這次出診恐怕無法當天回來。附近山村幾位老人家的藥不能耽擱,只好讓她代為送去。丈夫叮嚀她定要早去早回,看這天氣要下雪,出門時不要忘記披上白狐裘。

她中午前就出門了,送到第二家時,碰巧那家的媳婦正要臨盆,她留下來幫忙,等孩子落地時已過大半天了。這一耽擱,她送完了藥,天色已漸暗了。那家的老婆婆不放心她一個年輕女子走這山路,借給她一個燈籠。不想因這火光引來了一場意外的災難。

樹林裡只有不停的風雪聲,伴隨著她的心跳,那一盞小小的燈籠,被吹得搖晃不已,幾度幾乎要脫手離去。忽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背後叫喚。她嚇了一跳,隨即想到自己此時的處境十分危險,只得充耳不聞快步前行。雖然她慣於在山裡行走,但女人的腳步怎能快過男人?男人的聲音越來越近,狂亂的心跳使得她更加驚慌。

背後的男人終於趕上來擋住了她的去路。男人說只是想問路,態度還算有禮。她抬起頭來,卻見到那張久違的惡魔臉龐。黝黑的方臉上,嵌著一對三角眼,額上有一道不太明顯的刀疤,延伸到左眉,講話的時候,眉毛不斷上下跳動著。時間相隔了十多年,這人已是個富泰的中年人,他的打扮像個普通的商賈,臉上堆滿了笑,看來一團和氣。但經常出現在噩夢裡的臉孔和輕挑的神態,她怎麼可能忘記。

男人被她迷得暈頭轉向,一點也沒有記起當年的事來。她匆匆指明了道路,隨即轉身就走,心裡暗暗祈禱著,但願能夠順利脫身。但男人卻一直跟在後面沒有遠離。

她心裡千迴百轉,知道無路可逃,決定還是先回到家裡再想辦法。關上大門不久,就聽到院子裡有細微的翻牆聲。情況非常危急。她突然想到一個主義,決定冒險一試。

進門之前她拿了堆在廊下的一顆南瓜,正好派上用場。解開頭上的髮髻,拿起剪子,牙一咬,將垂地的烏黑長髮齊耳剪下。用細絲繩將頭髮全數綁在一根竹筷上,把筷子插進南瓜上方的中心。直到筷子沒入了南瓜,讓上面綁著的頭髮沿著南瓜頂垂了下來。

那人終於按奈不住,開始敲門了。她拿起南瓜端詳了一下,想了想,又拿起鑿子在瓜的一面鑿出了三個大窟窿,做出了眼睛、嘴巴……敲門聲越來越緊迫了,她迅速點亮妝台旁的一盞小油燈,再拿起床上的白床單,兜頭披下來把全身罩住。

窗外有細微的響聲,她聽得分明是牆角的南瓜滾落的聲音。終於來了,她深吸一口氣,背對著窗子坐下來,並把那顆「長著」頭髮的南瓜,放在頭頂上。以一手在前面撐著南瓜,另一手則拿起梳子,煞有介事地,梳理南瓜上的頭髮。

男人急促的呼吸聲雖然很細微,她還是可以感受他已漸漸步入了陷阱。憑藉著昏暗微弱的燈光,男人一時很難識破其中機關。生死交關的時刻,她不能再猶豫了。取下那顆「頭」的時候,她聽到了窗外的人倒抽了一口涼氣,隨即把那「頭」一轉。她能想像,在幽微的燈光中,那置於案上的頭,和「頭」上面的幾個窟窿,足以令人魂飛魄散。果然,窗外傳來了失控的尖叫聲,在風雪不停的深夜荒野,聽起來十分可怖。

叫聲早已遠去,窗外風雪已停,不久天就會大亮。她這才鬆了一口氣,彷彿重回人間。伸出手無意間摸到了耳邊的短髮,心裡有點懊惱,不知如何向丈夫解釋。

至少今天平安躲過一劫了。撫著膝上的南瓜,她終於展顏一笑。就像要慶祝再次重生一樣,她準備煮南瓜粥,等丈夫回來。

大家都在議論當舖老闆程七是不是已經死了。他不過去南山鎮收一趟田租,從此就再也沒人見過他了。難道是在山裡被強盜打劫嗎?或是遇到了山中精怪?說法紛紜,卻也只是漫無邊際的猜測。一度有人說曾在別的鄉鎮見過一個乞丐,長得很像程七,不過已經瘋了。

這程七雖然不幸,卻沒有贏得多少嘆息。只因他生意做得成功,為人卻苛刻又吝嗇。程七沒有親人,財產被沒了官府充公,這才被發現其中竟有贓物。夥計李三供稱,程七原做的是打家劫舍的勾當,後來雖金盆洗手作當鋪生意,卻依然與昔日同伴有些瓜葛,負責銷售部分贓物。人們茶餘飯後議論了幾年,終究因為時間久遠,漸漸遺忘有關這個人的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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